第一章:门里门外
新世纪的头几年,南中国的风都带着一股焦灼而蓬勃的热力。这股热力,在深圳这片曾经的渔村、如今的奇迹之地上,显得尤为炽烈。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,将无数的人和梦想从四面八方攫来,然后不由分说地抛入这座钢铁与玻璃构筑的巨大熔炉之中。陈远,便是这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。
他二十二岁的身体里,装着一个刚从北方小城师范学院冷却下来的梦。父母经营着一家烟酒副食店,半生与算盘和街坊邻里的赊账打交道,他们将所有的体面与未来都押在了儿子“教师”这个身份上。然而,那场决定命运的招教考试,他却以几分之差名落孙山。电话里,母亲小心翼翼的叹息和父亲强装镇定的沉默,比任何责备都更让他窒息。家里那间充斥着卷烟与廉价糖果气味的、昏暗的铺面,仿佛一张巨网,在他毕业的瞬间,便已悄然向他罩下。
逃离,成了唯一的选择。他买了一张南下的硬座车票,投奔在深圳“混得不错”的远房表哥,李强。
见到李强的那一刻,陈远对“混得不错”有了全新的、具象化的认知。那是在一间名为“夜色辉煌”的夜总会后门,灯光暧昧,空气里混杂着隔夜酒水和消毒液的气味。李强,三十多岁,身高体壮,像一尊铁塔杵在哪儿。他穿着一件紧绷的黑色短袖T恤,裸露出的手臂上盘踞着狰狞的刺青,一道寸许长的疤痕从眉骨蜿蜒而下,赋予他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。他并非凶神恶煞,但那经年累月处理“麻烦”所沉淀下来的目光,扫过陈远时,像探照灯一样,让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。
“大学生?”李强嗤笑一声,声音粗粝,带着浓重的江湖气,“细皮嫩肉的,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。这里头,”他用拇指朝身后喧嚣的夜总会指了指,“是浑水,你蹚不动,也别蹚。”
陈远攥紧了手里简单的行李包,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。他带来的那点书本上的骄傲,在表哥这尊“社会大学”的优等生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可笑。
李强办事效率极高,或者说,他的“面子”在某个圈子里颇为管用。不过两天,他便给陈远安排了一条“干净”的路——去一个名为“铂宫苑”的高档住宅小区当保安。
“活儿不累,就是耗时间。风吹不着,雨淋不着,比在工地上强一万倍。”李强吐着烟圈,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,“先站稳脚跟,活下来,再想别的。记住,少说话,多做事,不该看的别看,不该问的别问。”
“保安”这两个字,像两根冰冷的针,刺破了陈远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。他想起了父母在亲戚面前提及“我儿子是老师”时的荣光,与如今“我儿子在深圳当保安”可能带来的窃窃私语形成了尖锐的讽刺。但他没有选择。生存的粗粝逻辑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碾压过他受了十几年教育的、纤细的神经。他点了点头,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。
报到那天,夏末的太阳依旧毒辣。铂宫苑,名副其实。巨大的、泛着金属冷光的拱形门耸立在眼前,门内是修剪得一丝不苟、郁郁葱葱的亚热带植物,掩映着一栋栋风格各异的洋楼和高层公寓。光洁的大理石墙面、锃亮的玻璃幕墙,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,无声地宣告着一种与陈远过往生命经验截然不同的、壁垒森严的秩序。
保安队长老马,一个四十多岁、皮肤黝黑、身形精干的男人,退伍军人,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了,在门岗接待了他们。老马穿着一身烫得笔挺的藏青色制服,肩章和帽徽一丝不苟,眼神锐利得像鹰。他上下打量了陈远一番,那目光和表哥李强的不同,少了些江湖气,多了些体制内的审视与衡量。
老马和李强称兄道弟彼此熟络直言:放心,在我这里绝不会让兄弟委屈。面对陈远目光如炬:你最好忘了你是个大学生。他顿了顿,“在这里,你首先是一名保安。保安的职责,就是守护好这道门。”
他递给陈远一套崭新的、同样颜色的制服。那布料粗糙,带着一股仓库储存的霉味。陈远接过时,手指微微颤抖。他躲进更衣室,脱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,换上了这套制服。当他抬起头,看向镜子里那个陌生的、被包裹在一身象征底层权力的统一服饰里的自己时,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和荒诞感攫住了他。这身衣服像一个坚硬的壳,将他过去的身份、他所受的教育,统统封印了起来。镜中人,眼神惶恐,面色苍白,与这身深蓝显得格格不入。这仿佛是命运跟他开的一个残酷的玩笑,他寒窗十余年,最终却站在了一扇需要他为别人看守的大门旁。
老马的“入职培训”简短而冰冷。他带着陈远熟悉小区的布局:高层区“凌云阁”、洋房区“栖桐里”、还有中央那一片波光粼粼、被称为“琉璃海”的人工湖。他指着无处不在的摄像头,像介绍某种沉默的哨兵。
“规章制度,就是这里的法律。”老马的声音没有起伏,“第一,仪容仪表。帽子必须戴正,衣领必须扣好,腰带必须系紧。第二,岗位职责。门岗,登记所有外来人员和车辆,不能放进一个可疑分子;巡逻岗,每小时一次,注意消防隐患、公共设施损坏。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条,”他停下脚步,盯着陈远的眼睛,“对待业主,态度要恭敬,服务要周到。但记住,是恭敬,不是卑微。同时,保持距离。你是提供服务的人,不是他们的朋友,更不是他们的仆人。不该打听的别打听,不该管的别管。看到任何事,当做没看见,或者,第一时间向我报告。”
陈远默默地记着,脑子里却嗡嗡作响。这短短的几条规则,仿佛勾勒出了一个微型王国的运行法则,等级分明,界限清晰。他,正处于这个金字塔结构的最底层。
他被安排在门岗,跟着一个叫阿斌的老保安实习。阿斌是个广东本地人,矮瘦,精明,脸上总挂着一种混合着讨好与疏离的职业性微笑。他熟练地操作着车辆道闸系统,对进出的豪车如数家珍。
“喏,那台黑色的宝马7系,是A座林老板的,搞互联网的,年轻有为,脾气大,别惹他。”
“那辆红色的保时捷跑车,是C座一个……嗯,一个年轻女士的,昼伏夜出,懂吧?”
“这辆保姆车,里面坐的是B座王太太的小孩,国际学校的,每天这个点放学。”
阿斌的低声介绍,像是一幅流动的、活生生的小区权力与财富图谱。陈远像个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,眼花缭乱,手足无措。
冲击在第一天便接踵而至。
上午,一个穿着睡衣、趿拉着拖鞋的中年男人出来取报纸,看到陌生的陈远,眼皮都未抬一下,仿佛他只是一件新添置的公共设施。当陈远试图按照培训要求,向他微笑致意时,得到的只有一片虚无的空气。
午后,一位衣着时髦、牵着一条同样时髦的贵宾犬的女士要出门。那小狗突然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拉了一泡屎。女士视若无睹,径直要走。陈远下意识地提醒了一句:“女士,您的狗……”那女人回过头,用一种掺杂着不耐烦和鄙夷的眼神扫了他一眼,仿佛在责怪他多管闲事,然后掏出手机,打了个电话:“物业吗?门口有宠物粪便,派人来清理一下。”说完,翩然而去。留下陈远站在原地,脸涨得通红。阿斌拉了拉他,低声道:“说了,别多事。有保洁。”
傍晚,一辆送货的面包车想要进入小区。司机递过香烟,赔着笑脸。陈远正准备按流程登记,阿斌却已经挥挥手放行了。司机千恩万谢地开走后,阿斌才对陈远说:“老熟人了,天天来送菜的,查那么严干嘛?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”这小小的“行规”,又与老马强调的“制度”产生了微妙的冲突,让陈远感到无所适从。
最让他心神不宁的,是黄昏时分的那次邂逅。
一辆白色的沃尔沃轿车缓缓驶入,开车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。她摇下车窗刷卡,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异常柔和。她看起来比陈远大不了几岁,气质温婉沉静,与周遭那种张扬的富贵气截然不同。在等待道闸抬起的片刻,她的目光无意中与陈远对视了一秒。出乎意料地,她并没有立刻移开目光,而是微微颔首,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、礼貌的微笑。
那微笑,像一颗投入陈远死水般心湖的小石子,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。它如此简单,在此刻却显得如此珍贵。它不同于业主们通常的漠视,也不同于阿斌那种职业化的讨好。那是一种平等的、基于教养的善意。
“那是苏小姐,教钢琴的。”阿斌在一旁低语,“人挺好,没什么架子。”
苏小姐的车消失在林荫道深处,但那抹微笑的印象,却留在了陈远心里。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,这是他感受到的、第一丝近乎人性的温度。
夜幕终于降临。小区的灯火次第亮起,每一扇窗户后面,都是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。那里有温暖的家庭,有孤独的灵魂,有成功的喜悦,或许也有不为人知的烦恼。而他,陈远,这个昨天还抱着《红楼梦》和《西方哲学史》的师范生,此刻正穿着一身不甚合体的保安制服,站在一片璀璨光华之外的黑夜里,像一个被遗忘的哨兵。
交接班后,他独自坐在集体宿舍的硬板床上(那是小区地下室隔出的房间,潮湿,拥挤)。窗外是深圳永不眠的繁华夜景,流光溢彩,与他内心的荒凉形成惨烈的对照。他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,封面上还印着“师范学院”的字样。他拧开笔帽,沉默了许久,终于在扉页上,用力地写下了四个字:
门里门外。
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的开始,更是一场灵魂的放逐与探寻的开始。他站在一道无形的门槛上,门外是他熟悉的、已然回不去的过去,门里是他陌生的、必须直面的人生。而他现在要做的,就是学习如何看守这道门,同时,在漫长的守望中,寻找那道属于自己内心的、可以“出入”自如的门。
